我认为,庄子是一个乘物以游心,可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人。庄子一生穷困潦倒,却能超越贫困乐在其中。庄子能言善辩,尤其善用寓言和小故事表达自己的观点,同时,嘲讽那些追名逐利的小人。他的文章嬉笑怒骂尖酸刻薄,他的所作所为经常令人瞠目结舌,又令人拍案叫绝。他看破功名,不屑利禄,甚至对于死亡,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。
庄子说,天下熙熙皆为利来,天下攘攘皆为利往。人生在世,从古至今,很难看破的就是名与利这两个字。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会面临经济的问题,生存的困窘,庄子的生活又是什么样的呢?
有一天,庄子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,去借米,等米下锅。他找监河侯,一个专门管水利的小官,向他借点粮食。监河侯说,你看我现在正在忙着收租子,等我把租子全部收上来,就借你300两黄金。庄子一听,就给监河侯讲了一个故事。他说,昨天我从这个地方过,听到有人叫我,看了一下四周没人,又找了一圈,低头发现地上车沟轧出来的车辙印里面有一条小鲫鱼。小鲫鱼说,给我点水喝好吗?只要有一升水,就能救我的命。庄子说,可以。但是我现在没有水,等我到吴越去,向吴越王请求,开通西江的水,引水回来接你回归大海怎么样?小鲫鱼说,等你把那么远的水调来,那时候,你到那个卖鱼干的铺子,或许还能找到我。说完这个故事,庄子就走了。说明庄子在现实的境遇中,并不一个超越,洒脱,生活富足无忧的人。
庄子说,真正的仁人志士,不怕生活上的贫困,怕的是精神上的潦倒。一个人可以困窘于贫困,但他的内心是否真正在乎这种贫困,他对于一个利字看得究竟有多重,这就决定了他面对贫困的态度。
在宋国,有一个叫曹商的人,他非常荣幸,有一天带着国家使命出使秦国。当时秦国是西部最强大的国家,走的时候国家给他配了几乘车马,到了那儿不辱使命,把事情办完,得到了秦王的欢心。回来时,带着上百乘的车马浩浩荡荡,趾高气扬地对大家说,我这个人,让我住在一个破房子里,每天织草鞋,做手工,对这样的生活,我恐怕自己没有那种能力。但是,一看到国君,一看到高职位的人,我只要用几句话就能讨得他们的欢心,我的能力也许大概就是这样的了。庄子听完此话,淡淡地对他讲,我听说,秦王患病时,常求遍天下名医。比如说他身上长疮,长疖子的时候,如果有人能够为他破一个脓疮,就赏他一辆车马,如果有人肯低三下四去为他舔痔疮,就赏他五乘车马。他问曹商,你是不是去秦国给秦王治痔疮了吧?要不然你怎么能带回这么多车马呢?这个故事,说明利这个字,困不住庄子。
我认为,庄子的文章充满天马行空的想象,充满尖酸刻薄的讽刺与挖苦。那么庄子的思想,对于我们现代人,有什么启示呢?
今天,一个有10块钱的人,未必他的快乐不如一个身价上百万上千万的人。手中有多少金钱,并不能决定它在你心中的分量。在今天我们这个社会上,最快乐的人,既不是穷得叮当响的人,也不是家财万贯的人,往往是那些有温饱到小康的这一批人。因为他们的日子不至于生活得过分窘迫,也不至于被财富所束缚,在财富里异化,为财富而担忧。我们大多数人,都属于有资格幸福的人。
现在网上流行这么一个段子,说人生无非是为了几张纸。为钱,就是为那么几张人民币。名呢,为了那么几张奖状,文凭,档案。人死了以后,为了墓志铭,为了烧纸钱。一辈子,就是为了几张纸而已。
庄子,把这些东西看得太淡了,所以,利束缚不了他。庄子觉得,要我为了利丧失我很多自由,很多心智,让我用心去为形役,不值得。这个道理今天也许有一些高士是可以理解的。但是,说到第二层,破名,则要比破利难得多。我可以不为金钱所动,但是古往今来,有多少人生前一世,为的是死后追封一个谥号,由君王追封他忠,他孝,他文,他武。当这个谥号刻上墓志铭,他会觉得生前的一切失落在这个永恒的墓碑上得到了补偿。这就是辛弃疾所谓的,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,可怜白发生。
庄子在乎名吗?庄子这个人,富有雄才大略,但他不爱说。他认为天地沉浊,不可与庄语。天地之大美,自是不言。这样,他就周游列国,在各地游荡。
他有一个好朋友叫惠施,著称是天下有名的雄辩家,在梁国做宰相。这一回,庄子晃荡到了梁国。很多人就跑去跟惠子(惠施)说,庄周(庄子)的口才和雄辩远在你之上,千万不能让他直接去见梁惠王,万一梁王把相位给了他就不好办了。于是惠子就发动他手下的人,满城去找庄子。后来,庄子听说这个事,就去找惠子。庄子对惠子说,南方有一种鸟叫(yuan)雏(一种像凤凰的鸟),从南海飞到北海的时候,一路上,非梧桐不栖,非竹实不食,非甘泉不喝。有一天它飞过一只(xiao)鸟(猫头鹰之类的猛禽)的头上,这只鸟正在吃腐烂的老鼠,鸟怕雏抢它的老鼠,便仰头大叫一声。庄子对惠子说,你现在是不是也想对我大叫一声啊?其实,名位对于世俗,虽有设置的必要,但对于大智慧的人来说,名位就像旅社一样,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。这就是庄子眼中的名。
战国时期有三个最大的国家:楚国,齐国和秦国。楚王曾派大臣去找庄子,想把楚国的相位授给他。当时,庄子在蒲水上逍逍遥遥地钓鱼。楚国两个大臣说明请他出山为相的来意后,庄子又开始讲故事。听说楚国有一种神龟,死了三千年了,它的骨头被放在庙里,用作占卜。你说,它是情愿送了性命留下骨头,让人敬重好啊,还是情愿活在烂泥巴里打滚好呢?我猜,它一定愿意在泥巴里打滚。你们回去吧,我和它一样,愿意拖着尾巴在泥巴里打滚。这就是庄子对送上门来的名,如此态度而已。
人心为什么有自由?自由就是因为他不在乎。人的一生只有被你真正在乎的事情,可以真正拘束住。人生的劳顿有很多时候,要先问一问目的是什么?很多事是一个循环,也许你眼下的起点,对自己的交待,是一种十分高尚的回答,比如说,是为了家人,为了自己的成就,为了对社会有所贡献。但是,潜在背后的动机是什么呢?这是不是我们给名和利,找的一个堂而皇之的托辞?有时,就是因为被名利在前面一步一步地牵引着,沦陷进一种无事忙的人生循环。
有时候,我们大家都会有一种无名火,或是因一个什么样的官没当上,或是因挣钱没挣到,总有一种堂而皇之的理由,变成了无名火,这个无名火循环往复地出现。在一个公司或一个机构里,最有资格高高在上的人,就是老板。他可以随意呵斥任何一个下属,你为什么没有把这个工作做好?你做不好工作,我就没有政绩,单位就没有好名声,所有过错全在你一个人操作的能力上。作为他的下属,只能是唯唯诺诺,点头称是。回家以后,这无名火就发在老婆身上,对着老婆大喊大叫,我辛辛苦苦在外挣钱,撑着这个家的名分,你才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,但你没把家没管好,没把孩子管好,你就让我过这样的生活吗?把老婆臭骂了一顿,老婆也只好唯唯诺诺,点头称是。但是,她心里又不平衡,就去训孩子。孩子不服气,就去骂他们家的小狗。狗也不敢对主人说什么,出去就把无名火发在野猫身上。猫也打不过狗,只好忍气吞声,然后就拼命地去找耗子。因为只有在耗子身上,猫的愤怒才能得到宣泄。如此这般,一个老板的愤怒,跟一个耗子的委曲之间到底还差多少环节呢?这就是我们人世间的一种潜规则。其实,我们人人心里都有无名火,我们真的想让自己平息,就回过头来看看庄子,看一看有没有我们内心的原因:是别人给我们的这么多委曲,还是我们自己看不破名与利这两条船?
中国古代造字很有意思,什么叫心中烦闷?这个闷字无非是一个门字里面一个心字。也就是说,你把自己的心关在一扇门里了,你就会心中烦闷。能不能打开这扇门,全在你自己。所谓看破二字,无非是打开了一扇门而已。
人活着的时候,名与利二字最重,到了终极大限,名利还可以看得透,但是生死那就可难了。红尘在世,庄子说,宁可生而曳(ye)尾于涂中,活在泥塘里也比死了的好。庄子真的能破生死吗?
这里有一个鼓盆而歌的故事,是说庄子的结发妻子先他而去,好朋友惠子,前去吊唁。到他家一看,庄子在那敲盆唱歌呢。庄子告诉他,老伴刚走的时候,我怎么能不难受呢?但是现在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,察其始而本无生,当我真正追本溯源去观察最初的开始,人原本没有生命。没有生命就没有形体,没有形体就没有气息。天地之间,无非是一股气一股气聚集起来,然后逐渐找到一个形体,由形体孕育出生命,人就是这样来的。现在,我妻子顺着这条路回去了,她比我先走,此时此刻,她也许正在一个密室里,踏踏实实地睡觉。她解脱了,我还不高兴吗?想起来,我就忍不住要敲盆唱歌。面对亲人之死,庄子如此坦然欣慰。这种心态,对一些大智慧者来说,也能做到。
在我国民间,办喜事有两种:红喜事和白喜事。红喜事,是嫁娶,生命繁衍的开始当然是一桩喜事。白喜事,是寿终天年为老人送行,也是一桩喜事。所谓红白,只是生命的两端,生与死之间不过是一种形态的转化。如果我们真有庄子这样的心态,我们一定会少了许多牵绊和苦楚。
自古到今,生老病死,总免不了有一番相送。庄子是怎么面对他的一死呢?他有很多学生,大家在商量,老师如果真有一天,到了百年之后,怎么给老师打点身后之事?庄子对他的学生讲,我死了以后,什么东西都别准备,我就用整个天地做大棺材,日月为连璧,星辰为珠玑,万物是我的葬品。我就要这么一个大葬礼,直接把我扔出去就完事了。学生不敢,说如果不给老师弄个小棺材,扔在外面,被野兽吃了怎么办?庄子想了想,告诉学生,我要是扔在荒山之上,可能是被那些苍鹰,乌鸦,天上的飞鸟飞禽啄食了。如果你们把我装在棺材里,埋在地底下,有朝一日木朽人烂,我喂的就是地下的那些蚂蚁,蝼蛄,所有地底下的小虫子。到时候,无非就是个饲料而已。干嘛要抢天上飞鸟飞禽口里的食物,去喂地底下的小虫子呢?不管哪一头,都是一种物质不灭,都是被吃掉。这就是庄子对自己形体和自己生死的一种看法。
庄子的这个看法,让我们想起在西藏某些地方流行的天葬。人死之后,希望他的肢体能被在天上的飞禽带走,重新在天界以一种有形的形态回到他生命的本初。在很多文化中,有些理念是相通的,那就是豁达。豁达是人解脱的前提。
现在,在我们身边有许多抗癌俱乐部,有很多抗癌明星。过去一听说得了癌症,几乎是判了死刑。可是现在为什么有的人就能活很多年?因为他有一种内心的调理,他乐观。他自己不惧怕死亡,奈何以死惧之。庄子,从来是一个不惧怕死亡的人。不惧怕的方式,就是乐生这两个字,也就是说,活得好比怕死要强得多。
其实,这个观点与儒家的思想有想通之处。孔夫子在回答学生问题的时候说的那六个字:未知生焉知死。人,活还没有活明白,干嘛去想死的事呢。在这一点上,儒道是不谋而合,给我们的都是一种温暖的情怀,一种朴素的价值,就是活在当下。人是活在当下的,在当下看破了名,穿透了利,甚至不俱生死,那我们的心灵空间该有多大啊!这是一份大境界。
庄子看破了这么多,这个人是不是很消极啊?对他来讲,一切的一切已经无所挂碍了,他还在乎什么呢?庄子,在他那个年代,是一个内心有所判断,但不一定要转化为行动的人。有一个笑话,说有两个人在田头,一个在烈日炎炎下种麦子,干得汗流浃背。另个一个人就躺在树荫底下喝着茶,哼着小曲。干活的人说,看你这么懒惰,每天就这样浪费大好时光,你以后吃什么,喝什么?乘凉的那个人说,你在那儿这么卖命吃苦是为了什么啊?他说,为了丰收啊。你丰收又为了什么呀?他说,丰收以后就可以用粮食去卖钱。乘凉人问他,你卖了钱想干什么?种麦人说,等我卖了钱,我衣食无忧了,再碰上这炎炎夏日,我也不下地干活,找一个树荫躺着喝茶哼曲。乘凉人告诉他说,我现在已经在过这种生活了。我现在的生活,就是你未来的梦想。
大家想想,这仅仅是一个笑话吗?有很多时候,我们随手可得的事情,但是被我们观念上一个误区遮蔽了。庄子在他的一本书里,留下了很多他生活的影子,其中有很多判断跟儒家彼此呼应。只不过儒家看重的,是大地上圣贤的道德,是人在此生中要建功立业,这样一种成全。而道家看重的是更高旷的苍天之上人的精神的自由,是人在最终成全后的超越。中国的儒家思想,在社会这个尺度上,要求人担当,而道家的思想是在生命层面上要求人超越。担当是我们的一份社会责任,超越是我们的生命境界。
看庄子的故事,你会打通他的一套生命哲学,这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以积极或消极而论,而是在我们生命不同的体系上给我们建立起来的参照系统。用庄子的话说,人生至高的境界就是完成天地之间一番逍遥游。也就是说,看破内心重重的樊篱障碍,得到宇宙静观天地辽阔之中人生定位,在这样一个浩瀚的坐标系上,让人真正成为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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