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怀瑾先生出身书香门第,天资聪慧,幼承庭训,广泛涉猎经史子集。他在26岁的年纪,便立下弘扬儒释道诸子百家,接续中国文化断层的誓愿。此后的生涯,他以此为愿力奔走呼号。有人称他,“上下五千年,纵横十万里;经纶三大教,出入百家言。”斯人已逝,然其著述仍闪烁光芒。本期专访我们采访了南怀瑾先生的儿子南国熙先生,他从儿子的视角为我们解读一个不一样的南怀瑾。
南国熙---南怀瑾之子,1957年出生于台湾,幼时赴美,1980年毕业于西点军校,1989年离开美国,1991年担任香港沪光国际投资管理公司总经理,1997年创办香港南亚投资管理有限公司。
《东方》:在您的印象中,父亲南怀瑾先生是一个怎样的人?
南国熙:我的父亲南怀瑾,大家都叫南老师。老师在世的时候非常低调,从来没有上过电视,从来不接受采访。他没有留遗书,可是他写了四个字“天下为公”,这四个字对学生们而言都很熟悉。他一生的坚持,就是为这个国家、这个民族,希望文化不断层,一直在传播。
我在台湾出生,9岁的时候南老师把我交给他的一个外国学生收养,这个外国学生是美国的一个退休海军少将。他收养我后,我在台北学了两年英文,所以我的中文水平还停留在小学三年级。老师有预料到这一天,他叫我每一次上台前要先声明这一点,以防我用词不当。
《东方》:您有没有读过一些父亲的书?读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?
南国熙:南老师的书我入门的第一本叫《人生的起点和终点》,是他与学生的对话形成的一本书,第二本是《南怀瑾与彼得·圣吉》。老师从《老子》、佛学入《论语》,从《论语》入《老子》和佛学,融会贯通。
《东方》:您很小就去了美国,对中西方文化的反差应该有比较深刻的体验。
南国熙:反差真的大。美国社会是标准的很有自信,可是自信过了头就是自大。中国的传统是谦卑,美国社会没有谦卑两个字。我们中国人常常引用佛家的一个词“随缘”,可美国人不是,一切要争取。这种情况也让我产生了一些困惑,这其中确实有很大的文化差异。
《东方》:您怎么会去读西点军校?父亲怎么会让您投身武行?
南国熙:我上西点军校是一个意外,也是命中注定的事。我在出门的前夕,南老师说,儿子你要是长大了,就一定要去读西点军校。其实禅宗本身是很军人的,禅的行住坐卧是很自律的。南老师年轻的时候学过武术、带过兵,他第一个职务是在中央军校做武术教官和政治教官。他们老一代的看法里,做一个正当的军人对国家是有利的,捍卫国家必须靠好的军队,假如自己的儿子成为军队的领袖,对中西交流也有帮助。我对自己是名校毕业有一点自豪,但是有一次我进了门,南老师就和别人介绍说,“这是我小儿子,西点军校毕业,有学位没有学问。”
《东方》:您和父亲的接触主要集中在10岁以前吧?
南国熙:我在美国生活了22年,1991年回到香港地区工作,南老师那时已经在香港地区生活两年了。他1989年到2004年在香港,我们住在同一条街上,他在街头,我在街尾,“共喝长江水”。(笑)
《东方》:还能回忆起父亲在香港生活时的状态吗?
南国熙:佛学里讲“方便”,南老师在香港、台湾的住所,都是闹市核心区域,为了方便学生来听讲。南老师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已经毕业了的社会人士。很多人毕业以后就停止学习了,可是在生活中会产生很多疑问,南老师有问必答,而且他的回答能够回答到人的内心。
在我的观察中,南老师这一生去餐厅没有超过5次,去咖啡厅没有超过10次,他的生活真的属于“秀才不出门,能知天下事”。老师每晚的晚饭是他和学生聚会的机会,每天晚上都有一两桌,后来在内地常常七八桌。吃完饭,老师就会上课。他除了言教还有身教,你从他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可以学到东西。
老师的脾气不小,很严厉,这是天生的。他要是送客人到门口,我就在心里说完了,他的意思是叫客人以后不要再来了。如果餐桌上听完课你就走了,这表示他欢迎你再来。
《东方》:父亲读书、做学问时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?
南国熙:我最近在想,读书应该像刷牙、洗脸、洗澡一样是必须的。南先生每天读书。把客人送走后大概晚上十点后,他除了回一些书信以外就是读书。一天没有进步,他就觉得很可耻。他的桌上有书,墙壁上有书,地上也堆满了书,他的生活中必定是有书的,他是一个非常爱书的人。他自己也说,活到老,学到老。
他十几岁就把《资治通鉴》《纲鉴易知录》看了好几遍。他20岁时,有人形容他是“知君两件关心事,世上苍生架上书”。他晚年的时候视力模糊了还要看书,学生就把书放大很多倍给他看。书变大了就用架子架起来,他站着看。
《东方》:他什么类型的书都看吗?
南国熙:五花八门,几乎所有的书都看。最基本的中国国学经史子集更不用说。武侠小说他看了一万多卷,藏书可以构成一个图书馆。南方科技大学前校长朱清时曾经很感慨,南老师看到他的名字立刻就背出了一首相关的诗,并且说出那首诗的朝代,没有几个人知道“清时”这两个字背后的故事。
西方的书、科学方面的书,南老师也在看,随时随地能引用。他不仅是看得多,而且是通达。我们受西方影响,很容易把国学当作知识,但国学不是知识,是实践。四书五经讲孝、仁、忠、信,这些都是实践。比如什么是忠?任何一件事到自己手上,都尽心尽力完成,这就是忠。《中庸》里说“博学之,审问之,慎思之,明辨之,笃行之”,“笃行之”就是要去做。道德方面,信、孝都是生活中做出来的,而不是当知识的。《大学》里讲“知止而后有定,定而后能静,静而后能安,安而后能虑”,静定修养也是实践,也是中国文化的特色。
《东方》:您父亲很喜欢和学生在家里围坐讨论,这让我联想到春秋战国时的诸子百家,那时的人也喜欢围坐讲学和讨论。
南国熙:他不应该在这个时代出生,可是他回到这个时代来救我们。我有长袍,可是自己都不好意思穿,因为觉得穿了以后像个怪物,所以就把长袍挂在衣柜里。南老师每天穿长袍,颜色非常素,蓝、米白两个颜色。老师那个年代的教育都是上私塾,读书都是朗诵。我为了增强自己的中文能力,读书也是念出来,因为我发现读书读出声来,更容易记住。光看,看完就忘记。所以,南老师说读书有一个技巧,就是要朗诵。
《东方》:作为儿子,您从父亲那里得到的言传身教有哪些?
南国熙:这些都是无形当中产生的。比如坐的姿态,我们从小的习惯是面对长辈坐的时候不准靠背,更不能跷二郎腿,如果抖腿老师马上就会纠正。家教实际上是在点点滴滴的生活中慢慢累积的。老师讲到家庭、讲到夫妻、讲到儿女常常用这一句话:夫妇是前缘、善缘;儿女是讨债、还债。
《东方》:您为宣传父亲的书跑了这么多地方,是为了完成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心愿吗?
南国熙:南老师生前非常低调,不接受任何的采访。包括书的封面,他是不允许印上任何头像的。我们作为南老师的子女,作为一个名人的后代,一直遵守一个原则,就是以低调为最高的孝顺。所以我现在出来介绍南老师,是有一点违背自己内心原则的。我们应该遵守他的理念,但他去世以后,中国的传统文化得有人来说,南老师的思想和书也得有人继续推广。尤其现在,还有各种各样不同的版本,一定得有人把最符合南老师想法的、正确的东西说出来。
南老师的一生都在弘扬儒释道三大主流中国文化。他在书上讲,中国文化过去被拦腰斩断,国家亡掉不怕,还可以复国,要是国家的文化亡掉了,就永远不会翻身了。他还讲,中国文化里有太多的宝贝,甚至有认知科学、生命科学的东西。所以,他心心念念都在想着延续中国文化。
《东方》:父亲去世后,你们子女做过他文稿的整理工作吗?
南国熙:南老师大部分的著作是他的演讲,由学生整理而成,所以说是“述作”,而不是“著作”。七十多本书中,自己亲手写的只有五六本,其他大部分都是演讲,再由学生录音、整理成书本。有位老师叫刘雨虹,她跟随老师四十多年,还有宏忍师傅,他们都下了很多工夫,还在不断编辑新书。有一本新的书快要出了,叫《我的故事我的诗》。他们发现了一个老录音带,里面有老师自己说自己的经历,这就是“我的故事”,再配上老师的诗词就是“我的诗”。
南老师的文化遗产,最大的是他的著作权。我们子女不想要南老师什么财产。老师逝世后一个月,我们就上报声明,六个子女就把老师的东西“公”天下。怎么“公”呢?就是成立一个基金会。虽然我最小,但哥哥姐姐比较信任我,认为我还有点精力处理这些事。所以我在香港成立了一个南怀瑾文教基金会,我们子女把老师从70年代开始的录影、录音,还有文字,都放在这个网站上,给大家免费看。我们版税的所得一样是捐出来的。
《东方》:从父亲那里,您受到的最大启发是什么?
南国熙:学问最难是平淡,安于平淡的人什么事业都可以做。因为他不会被事业所困扰,今天发了财,不会觉得自己钱多了而弄得睡不着觉。如果穷了,他也不会觉得穷,不会感到钱对他的威胁。所以安心是最难。
我这一生最宝贵的财产,是南老师写给我的一首亲笔诗,“一生志业在天心,欲为人间平不平。为我老来仍落拓,望渠年少早成名。功勋富贵原余事,济世利他重实行。怜汝稚龄任远道,强抛涕泪暗伤情。”“功勋富贵原余事,济世利他重实行”这两句话是南老师给我的一生方向,我想把这两句话转送给大家,也作为南老师送给你们一生的诗。
---转自“东方独家”微信公众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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