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定慧与养生忙碌的现代人都有这样的体验,就是平时很难能真正静下心来。或许有人会说,这是因为手头事情太多,忙还忙不过来,当然难以静心了。常坐飞机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,每次在机场总可以看到有些人,在临上飞机之前的那一刻还在拼命打电话处理各种事情,上了飞机,立即拿出笔记本电脑,在键盘上敲打个不停,忙于处理信息,察看文本,核对报表……没有一刻是空闲的。下了飞机,立即又掏出电话不停拨打。诚然,他们所从事的工作也许需要这样快的节奏,可是脑袋里整天被各种事务性的工作占据得满满的,每天像机器一样运转不停,长此以往,长此以往,这些人可能会发现,当自己真正拥有闲暇,没有工作需要去忙碌操劳时,整个人却丝毫静不下来了。心气浮躁,神志混乱,战战兢兢,惴惴不安,好像总有那里不对劲,要出什么事情,等待自己去解决。长期的心理紧张,在此时已经化为严重的心理焦虑,本来应该劳逸结合,此时却成了只能“劳”,不能“逸”。在生活中,我们还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现象,有些老年人,在退休之前,处于忙碌的工作中,身体倒也还健康,并没有什么疾病,可以一等到退休之后,人空闲下来,各种疾病都冒出来了。难道是长年工作劳累的积累所致?也不尽然,因为假如这些老年人有机会被单位返聘,或者找到其他可以发挥余热的岗位,身上的毛病又不治而愈了。其实,这其中所反映的心理问题,与那些能“劳”不能“逸 ”的青年人是差不多的。
探究这种心理问题的实质,我们不难发现,其实无论是青年或者老人,都面临着不能静心的问题。电视广告里经常说,更年期的妇女需要静心,其实,所有成年人都需要静心,在适当的时候,要善于收摄自己的心神,善于集中自己的心志,不要老是被各种各样的杂念所困扰,总以为要出什么事儿。然而,工作繁忙、节奏快,生活压力大,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,如何在忙碌的世界里做到忙而不乱,在空闲的时候能安心休闲,这就需要有意识的锻炼和培养了。本书上一章所讲的驱除贪、嗔、痴三毒,只不过是佛家修心的第一步。为了达到涅槃的境界,佛教更提出了一套切实可行的修心之道,能使得我们安心静心,使我们的高度紧张的神经得到最大限度的放松。这就是“定慧双修”。
从常理而论,“定”是“乱”的反义词,由于过度忙碌,导致现代人心神散乱,杂念丛生,于是需要“定”。而佛家的“定学”,正是赐给我们现代人的一颗“定心丸”。佛教规定,学佛者必须修持的三种基本学业,即戒、定、慧,合称“三学”。戒最基本,就是常说的戒律,带有一定的强制性和规定性。学戒之后,由戒生定,心神宁静,提高了境界,学定之后,由定发慧,最终领悟佛法真谛,得证佛果。戒虽然对修心也有一定的作用,对于杂念妄想也能够形成一定的约束,但终究带有些强制性。定则依靠佛教徒自身的修习参悟,含有更多的自觉性。慧则表示开启智慧,是定的结果,定是慧的基础。不能定,则杂念难除,无从发慧;不发慧,则定没有了目的,最终也难成正果。因此,在修心的过程中,修习定慧二学,是佛教徒必须完成的功课。
据《五灯会元》卷二记载,唐代广东韶州有一位法海禅师,在参见六祖慧能的时候,向请教什么是“即心即佛”。这是禅宗的一个核心观点,大意是说,让学佛的人通过认识自己的本心,来最终证悟佛理。慧能稍作解释后,给他说了一首偈:
即心明慧,即佛乃定。定慧等持,意中清净。悟此法门,由汝习性。用本无生,双修是正。
慧能指出,即心就是慧,即佛就是定,要法海禅师在定慧双修中获得内心的清净,从而参悟佛理。既然禅宗将定慧双修看得如此重要,下面我们就以禅宗为主,谈谈如何通过修定和修慧在获得内心的清净。
1、关于四禅八定
“定”是梵文 samadhi的意译,其音译就是我们所熟悉的“三昧”。记得小说《西游记》里,孙悟空大闹天宫,太上老君就将他放进自己的炼丹炉里,用“三昧真火”煅烧 49天,想要把他烧成灰烬,结果却事与愿违,炼出了孙悟空的火眼金睛。于是,有不少人以为,这“三昧”是道教的术语,其实这是一个误解,三昧就是“定”,完完全全是佛教的首创的语汇。
佛家要求人们修定,则说明人心本不是那么容易定的。不止是忙碌的现代人,就连古代修禅的法师也未必能定心呢!不妨看《坛经》中的一则故事。禅宗六祖慧能在唐高宗仪凤元年(676)到广州法性寺,正遇上印宗法师在讲授《涅槃经》。这天傍晚,寺庙前的幡被风吹动,飘扬起来。有两位法师就讨论起这个现象来。一位说,这是风在动。另一个说,这是幡在动。慧能听罢,就上前说:“依我看,不是风动,也不是幡动,是你们的心在动!”众人大惊,印宗法师立刻请慧能坐上座,询问他的经历,最后愿意拜他为师。慧能大师一眼洞穿那两个僧人的动心,可谓目光如炬。之所以能如此,除了禅师本身具备的智慧之外,与禅宗特别讲求“定”也不无关系。
其实,Samādhi所指的“定”,是一种广义的“定”,即指心思集中于一处,不使散乱的意思。在许多情况下,佛家所指的“定”,其实就是“禅定”(Dhyāna)。“禅定”是禅宗的一个核心术语,也是禅宗修心所要达到的目标。然而,禅定却并非禅宗的专有名词,在禅宗产生之前,原始佛教中就有“四禅八定”之说,要明白这些,我们必须从佛教对我们这个世界的看法作些基本的说明。
我们今天使用的“世界”一词,其实原本就是佛教词汇。佛教认为存在“三世”和“三界”。三世就是前世、今世和来世,这我们在本书的开头部分已经介绍过。三界指的是欲界、色界、无色界,需要稍作解释。欲界指的是没有脱离饮食男女之欲望的世界,色界指的是脱离了欲望,但依然存在色相,即物质形相的世界,无色界指的是物质现象全然不存在的世界。在欲界,当然不存在禅定了,在色界,禅定分为四个阶段,即“四禅”,为初禅、二禅、三禅、四禅。依次修
习此四禅,最后可达到无色界的四空定,即空无边处定、识无边处定,无所有处定、非想非非想处定。色界的四禅定和无色界的四空定,合起来就称为“八定”。这些概念看似复杂,其实标识着修定的整个过程。我们不妨一一步循序渐进地看。
先看色界的四禅定。综合《杂阿含经》等多部经典的解释,初禅是修禅的初级阶段,在这一阶段中,人的言语止息,心情平静,已然驱除了任何不善心,不再生起恶念,内心感受到脱离了欲界之后的喜乐。初禅有五种特点,称为“五支 ”即:寻、伺、喜、乐、心一境性。寻又译为觉,指身体接触外境的感受,此时心中尚存有粗分别,即没有达到一念的境地。伺又译为观,指内心的观察,但伺比寻进一步,内心只存有细分别。关于寻和伺的差别,《阿毗达磨法蕴足论》以敲钟及鸟飞来打比方:扣钟时,先发粗重的声响,然后细声随之鸣起,粗声好比寻,细声好比伺;鸟儿飞翔,先鼓动双翼,再踊身向前,鼓翼好比寻,踊身好比伺。初禅虽然已经离去欲界的恶不善法,但是还保有寻、伺的心理活动。喜顾名思义指内心欢喜的感觉,也就是说,修禅者此时能体会到脱离欲界的烦恼,没有欲望困扰的那种欢喜,乐指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这人的五根所感受的快乐,也就是一种身心舒泰的感觉。心一境性指心在定境中保持专注不动。
初禅虽然已经脱离欲界,所谓“离生喜乐”,但毕竟还有寻(觉)、伺(观)的心理活动存在,毕竟还有喜乐的心理状态存在。在二禅中,寻、伺这两种心理活动亦不复存在,也就是所谓的“觉观止息”。二禅有四个特点,称为四支:内等静、喜、乐、心一境性。所谓“内等静”就是脱离了觉、观的思维观察活动之后,内心所达到的平静状态,不必再去为语言、思想烦恼。二禅的喜和乐是“定生喜乐”,与初禅的“离生喜乐”有所不同。前者是已经体会到定的状态而生出的喜乐,后者是初离欲界产生的喜乐,前者比后者高了一个层次。同理,二禅的心一境性是在二禅的定境中保持的心志专一。
修过二禅,便进入更深层次的三禅。二禅虽然摆脱寻、伺,但毕竟还有喜、乐的心理活动,三禅要去掉喜。三禅含有
行舍、正念、正慧、受乐及心一境性五支。行舍就是去掉喜心,不为二禅所得之轻安沾沾自喜,接着就要用正念和正慧继续修习。这时候,自身的喜念已除,取而代之的是脱离了喜心的妙乐,修习者可以体会到这种妙乐源源不断而来,是所谓“受乐”。在“离喜妙乐”中,心又达到更高层次的宁静,即心一性境。
三禅虽然去除了喜,但还保留了乐,要去除乐的心理活动,必须进而修习四禅。四禅包括四支:行舍、念清净、非苦乐受、心一境性。行舍如前文所述,就是舍弃了喜、乐的心理活动,之后,人的内心已经没有妄念,即使动起念头,也可以全部由自己操控,这称为念清净。到了这个境界,我们的心中不再感受苦、乐的不同状态,而是住于非苦非乐的平等之地,这就是“非苦乐受”。舍弃苦、乐妄念之后,我们的心又达到平静的心一性境。由于四禅舍弃了苦与乐,因此又被称为“舍念清净”。
四禅至此修习完毕,但是,四禅毕竟是处于色界之中,脱离不了色相、色身,因此,修禅者必须追求更高境界的“定”,才能最终达到涅槃。所谓更高境界的定,就是无色界中的“四定”,依次解释如下:
一、空无边处定:空就是虚空。在无色界,人已经摆脱了身色系缚,得到了自由。于是在施加功力,观察自己的身体,觉得内外通彻,一心只念空,惟见虚空,诸色相都已经不存在,内心一片明净,没有障碍,自如自在,好像鸟儿飞出笼子,可以自由地飞翔。
二、识无边处定:识就是心。由于一心念空,但虚空是无边无际的,所以已经定下的心念很容易重新散开,于是即舍弃向外所求的虚空,而转向观察自己的内心,与识相应之后,心定不动,惟有现在、过去、未来诸识显现,都出现在定中,与定相应,心不分散。
三、无所有处定:现在、过去、未来诸识在心中显现,无量无边,也能破坏内心的定。只有做到没有心识,心无所依靠,才算得安隐。于是就舍弃心识,将心念专系于无所有处,精勤不懈,内心怡然寂静,不再发生念想。
四、非想非非想处定:这个名称比较拗口。前面的识无边处定还包含了念想,无所有处定则是无想,到这里要舍弃前面的念想,所以称为“非想”,但同时也要舍弃前面的无想,所以称为“非非想”。得到无所有处定以后,好像如痴如醉,如眠如暗,因为有无明的遮蔽,无所觉了,无可爱乐。于是乎一心专精,对于非有非无的境界,常念不舍,加功不已,忽然间得到了最真实的定,再也没有有、无的相貌,泯然寂绝,清净无为,欲界、色界、无色界中的定相,没有超过这个定的。
修习禅定的过程虽然复杂,但归根到底,是要人们止息食、色等生理欲望,来求得内心的平静。而且,从四禅八定的层级看,修禅定的过程是逐步将思维、观念、想法驱除出内心的过程。在初禅时,还保留有若干思想活动,越到后来,这样的内心活动越少。甚至于,驱除了内心活动之后的喜悦之情也不必保留,应当一并驱除之,才能修得更高层级的禅定。应该说,这样的修习要求是极其严格的。对于平常人而言,并非每人都能修得四禅八定,尤其是,假如您并非佛教信徒,这样一种禅定的修习过程对您来说可能是要求过高,不切实际的了。那么,对于普通人而言,“禅定”又能给我们的身心健康带来怎样的益处呢?
2、修习禅定与身心健康
在生活中,我们有句俗语叫做“着急上火”。其实很形象地说明了心理状态与身体疾病的关系。“着急”即内心不安定的一种表现。生活中难免危急事情的发生,急事已经发生,就应该坦然处之,忙而不乱。可是,正如我们曾经谈到过的某些现代人,他们心神散乱,静不下来,于是不是那么着急的事情也能令他们焦虑不安,其结果就是身体“上火”。中医称之为“燥热”。上火的表现是脸部发生痤疮,口舌生出溃疡,牙龈肿痛,还时常伴有便秘的症状,这些虽不是什么大病,但也影响了我们正常的工作、学习和生活。内心的着急是因,身体的上火是果,要驱除火气,单单依靠吃些清火的食物还不是根本办法,最主要的是要恢复内心的平静。静心是一种能力,需要人们有意识地去锻炼和培养。实质上,禅定的核心正是主静和专一,用以对治心念的躁动和散乱。通过一步步驱除杂念,我们的内心便最终平静下来,不为外界的纷纷扰扰所动摇。同时,修习禅定也是一个有意识的收摄心念的过程。从四禅来看,修习者从最初的心猿意马,到最后进入“心一性境”,显然就是从多到一,从杂到专的进程。从四定来看,最初头脑中尚存空念,最后进入“非想非非想”的自由状态,也是如此。可以说,修习禅定时,我们的心理活动始终在我们有意识的控制之中。“非想非非想”的自由境界,不是天上掉下来的,也不使佛祖赐予的,而是要靠修行着自己修习得来。
禅定的主静与心念专一状态,与我国传统的中医理论极其契合。中医很强调静心对于健康的重要意义,比如《黄帝内经·素问》中多有这方面的记载,如:“恬淡虚无,真气从之;精神内守,病安从来!”这是说人只要内心恬淡虚无,没有牵挂,真气就会产生,人只要精神能够自守一端,疾病便很难入侵。又云:“邪之所凑,其气必虚。”“正气存内,邪不可干。”邪气之所以会入侵,是因为体内的正气已经虚弱了。假如心内正气充沛,邪气就无从入侵了。这里的“正气”,就是真气,不仅仅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抵抗力、免疫力,还包括宁静的精神世界。
通过禅定的修习,做到心境恬淡虚无,精神内守专一,从而调动人体的自我调节能力、再生能力与免疫能力,就不容易产生痤疮、口腔溃疡、牙疼等上火的症状了。
从现代心理学与医学的角度看,修习禅定也具有促进人体健康的作用。日本心身医学创始人、九州大学教授池见酉次郎在《自我分析》一书中说:“近年来,欧美的心理疗法学者和专家们关心重视起东方宗教的祈祷、参禅等活动的医疗价值,把佛教的慈悲、智慧及‘无心’的锻炼引入心身疗法。”通过现代科学方法和仪器的监测,人在参禅时脑电波、脑血流以及心电图的变化,发现与“入静”状态极为相似,表明心态十分平静。近代心身医学家们设计的多种心身疗法,如精神分析疗法、自我暗示疗法、渐进松弛疗法、自律训练法、森田疗法、形象控制疗法等,都是提供一种有效调控自心的技术,即所谓“御心之术”。锻炼人们对生活的心理适应和承受能力,以一种明智的态度积极主动地应付生活中不可回避的矛盾,从放松身体、调息、观想某种形象入手,其原理和方法大多脱胎于佛教禅定。
同时,在修习禅定之中,即使不能达到最后的至高境界,也会体验到一种独特的喜悦,即“禅悦”。《清净道论》说进入初禅时的喜以“身心喜乐为味,或充满喜乐为味,雀跃为现起”,“善能吞没或掘除内心的苦恼”,“以愉悦为相”。禅定所带来的这种愉悦,与满足世俗欲望的愉悦不同。当我们得到金钱,满足口腹之欲、消费之乐,得到异性,耽于床笫之乐时,我们的快乐几乎都是生理上的,而且是短暂的,美味佳肴入口,固然带来味觉的享受,但不可能永久地拥有这种快乐,佳人在侧相伴,固然赏心悦目,可图鱼水之欢,但这些生理欲望的满足,所带来的快乐和幸福的感觉,都无法停留多久。据《经济观察报》2006年 2月 18日的报道,美国哈佛大学的社会心理学家威廉·麦克德盖尔研究后认为,幸福感有两种:感官幸福感和价值幸福感。感官幸福感,顾名思义是由感官产生的快感引起的。它是由收益递减率支配的,快感很快消失。这种快乐一般最多只能持续几个小时。而价值幸福感则是说在人们生存价值和目标实现后,或者在实现过程中才能够体会到。它代表了一种来源于深层价值的精神满足。由此可见,相对于感官上的快乐,价值幸福感更为是长久的。修禅定的目的,是想从欲望的罗网中解脱出来,实现清净涅槃的目标,因此,修禅定的过程正是价值幸福感实现的过程,人最后得到的“禅悦”是极高层次的精神满足。
《续传灯录》载有宋代性空妙普禅师作的一首禅偈:
学道犹如守禁城,昼防六贼夜惺惺,中军主将能行令,不动干戈治太平。
这首偈,形象地用军队守城比喻禅家学道。禁城就好比人的身体,常常被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这六个盗贼(六根)所扰乱,其中心是主将,如果心念能够守摄得住,即使面对无穷的烦恼与欲望的诱惑,也就能安住心性,正当生活,仿佛干戈平息,天下太平。这首诗偈道出了禅宗修心的真实效用,值得我们细细回味。
3、心生智慧
禅家的养心之道并未仅仅停留在修习禅定上。据《五灯会元》卷一记载,唐中宗神龙元年(705),武则天派内侍薛简去韶州曹溪去迎请六祖慧能,慧能辞谢,薛简就向他请教佛法:“京城的著名禅师都说,要体悟禅道,必须坐禅习定,还
未曾有过不习禅定而得到解脱的人,不知您的意见如何?”慧能就说:“禅道要由我们用心来领悟,难道仅仅在于坐禅吗?佛经上说:如果见了如来是坐着还是卧着的样子,那就是施行邪道。为什么这样说呢?因为不知其从哪里来,也不知道它到哪里去,这才是如来清净禅。无生无灭,诸法空寂,这是如来清净坐。对至高无上的佛法没有体悟,又何况只是静坐呢?”由此看来,慧能并不以坐禅为修习佛法的不二法门,相反,他告诫人们不要执着于静坐本身。在《坛经·定慧品》中,慧能再次告诫人们:
迷人着法相,执一行三昧,直言常坐不动,妄心不起,即是一行三昧。作此解者,即同无情,却是障道因缘。
迷妄之人执着于法相,认为常坐不动就是一行三昧了,竟不知道这是阻碍我们体悟道的“因缘”。需要说明的是,此处并非笼统地反对坐禅修定,而是希望不要执着于坐禅本身,将体悟佛法等同于坐禅这个具体行为,假如有这样的执见,当然会成为体证真谛的障碍了。
为什么慧能大师会屡屡对人发出这样的告诫呢?这是因为,在禅宗看来,定和慧原本就是一体的,修习禅定固然重要,但修定的目的是为了发慧,也只有拥有了智慧,人才会在纷繁复杂的现实面前富有定力,因此定慧双修,才是禅家修行的宗旨,因为定慧本来就是一体的。《坛经·定慧品》一开头就说:
我此法门,以定慧为本,大众勿迷,言定慧别。定慧一体,不是二。定是慧体,慧是定用,即慧之时定在慧,即定之时慧在定。若识此义,即是定慧等学。诸学道人,莫言先定发慧,先慧发定各别,作此见者,法有二相。口说善语,心中不善,空有定慧,定慧不等;若心口俱善,内外一如,定慧即等。
按照慧能的说法,人们不应该将禅定和智慧看作两件不同的事物,而是应看作同一的事物,即所谓“定慧等学”。假如认为定慧两者有先有后,就好比口善心不善,内外不统一,是不对的。因此禅定与智慧不应被割裂开来。
那么禅家所讲的智慧又究竟指怎样一种智慧,我们如何来修得智慧呢?
佛教所讲的智慧,梵文是“般若”,意思是能洞见一切事物的真相,通达一切,没有障碍。佛教最初传入中国时,般若还未引起足够的重视,后来,随着人们对佛教认识的逐渐加深,般若性空成为大乘佛教的主要观念之一。《大智度论》卷四十三说:“般若者,秦言智慧,一切诸智慧中,最为第一,无上无比无等,更无胜者。 ”由此可见,般若被佛家看作至高无上的智慧。但如何获取这种智慧,各宗各派的主张不同。禅宗认为,般若是人心中本来就具有的,只是绝大多数人内心迷惑,不能自己来领悟般若,因此需要依靠已经觉悟的人来引导启发。般若没有形相,其本性是空,同时代表着自由的境界。慧能说:“一切即一,一即一切,去来自由心体无滞,即是般若。 ”(《坛经·般若品》)。也就是说,人通过修习这种无上无比无等的智慧,能够将自己从一切束缚,尤其是内心的种种束缚中解放出来。般若依靠修行者自己证悟,在这一根本前提下,亦不排斥善知识的引导。
假如联系现实生活来看,禅宗所倡导的定慧双修也是合情合理的。因为我们要保持平和的心态,做到宠辱不惊,首先要对世态人情有准确而深入的了解。缺乏智慧,遇到事情不能作出正确判断,没法看到事情的核心和问题的本质,解决起来必然手忙脚乱,心自然也不可能静下来。《红楼梦》里有两句话,叫“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”,说的正是为人处世的智慧。禅宗所说的智慧,固然本意是要我们领悟佛法,但客观上所体现出来的那种机智和灵活的思维方式,犹如夜空中的闪电,的确能照亮这个世界的。禅家的修心,包含了智慧的锻
炼和养成,在禅宗灯录里即充满了睿智的对话与公案,足以启人慧思,助人摆脱内心的烦恼。由此看来,禅家所谓的“千年暗室,一灯能破”,的确不是虚言。
《坛经·般若品》中说般若能“打破五蕴、烦恼、尘劳”、“变三毒为戒定慧”,那么对于现代人而言,禅宗究竟能给我们带来哪些智慧呢?我们不妨结合具体的故事来看。
首先是摆脱束缚的智慧。人活在这个世界上,受到各种各样的束缚,比如欲望的束缚、人际关系的束缚,以及种种社会规则和规范的束缚。禅宗的智慧,并非要我们从破坏这些规范中获得自由,而是从调节自己的心态入手来摆脱种种约束。首《续传灯录》上有一则故事说,有一僧人问建宁旺禅师:“什么是祖师西来意?”建宁旺禅师说“就像走在市场上的乌龟。”僧人听不懂,便追问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呢?”禅师说:“该缩头的时候就要缩头。 ”从表面看起来,祖师身怀真理,遇到事情应该据理力争,是绝对不必也不能做缩头乌龟的。再说,人们通常将遇事躲闪,性格怯懦的人,唤作“缩头乌龟”,旺禅师竟敢这样称呼佛祖,岂不是大大地不敬了吗?其实,禅师是借“祖师西来意”这个话头,阐述一种处世的哲理,或者说,这是一种可贵的人生经验,就是“该缩头是要缩头”。人世间难免有矛盾,在日常生活中,遇到矛盾冲突,有些人喜欢以硬碰硬,针尖对麦芒,寸步不让,拼个鱼死网破,结果既伤害了别人,也伤害了自己。高明之人,对于世事有着深刻的洞察力,他们能够站得更高,超越矛盾本身来看问题,因此遇到冲突时自然不会不讲究策略,硬拼硬干,所以呢,他们懂得适当作出妥协,以宽容的姿态化解矛盾,这就是旺禅师说的“缩头”的真义。乌龟懂得,何时应该保护自己,通过缩头来使自己免受侵害,这不正象征着一种极高超的处世智慧,而这种智慧,不是跟佛法的圆融豁达很相似吗?说到底,“缩头”也是自我心理调节的一种方式,当你面临重重矛盾,陷入人事纠葛之中,适当的妥协、后退、躲避,未尝不是一个好方法。当然,旺禅师的话要辩证得来看,他只是说该缩头时要缩头,假如不该缩头时就缩头,那就是懦夫的伎俩,是胆小怕事者的表现,也是并不值得提倡的。
心灵摆脱束缚,还有赖于对自身处境的达观认识。我们通常认为,人通过努力,可以改变自己的处境,包括地位、经济状况等等,但这种改变,客观地说,还得依赖于外在条件。这也是佛教所讲的“内缘”和“外缘”。当我们身处困境,内心愤愤不平,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时候,不妨想想下面这个故事。明代末年的《黄檗无念禅师语录》里记录了明末高僧黄檗无念的法语,有僧人问他:“一般人要怎样才能获得大自在呢?”禅师回答:“在我看来,每个人都很好啊,该富贵的富贵,该贫贱的贫贱,天气冷了就穿衣服,天气热了就乘凉,哪里不自在呢?”我们不能狭隘地将黄檗无念说的“自在”理解为“逆来顺受”。事实上,各人的确有各自不同的处境,富贵和贫贱,是由多种因素造成的。假如你一时改变不了自己的现状,与其愤愤不平,还不如主动调节自己的心理状态,以豁达的人生态度来求得内心的自在。只有内心自在了,人才会真正的自在,否则即使再有钱,再有名,再有地位,永远可以和你自己处境更好的人攀比,假如那样的话,就是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在。人的心灵,会长久笼罩在“此山望见那山高”的心理之中,想要得到自在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
日本人秋月龙珉写过一本名叫《禅海珍言》的书,其中说,京都南禅寺以前住着一位绰号为“哭婆”的老太太。她雨天哭,晴天也哭,和尚问她,她说:“我有两个女儿,大女儿嫁给了卖鞋的,小女儿嫁给卖伞的。天晴,我想到小女儿的伞一定没有人要;下雨,我想到大女儿的鞋一定没有人买,我怎么能不伤心呢?”
和尚说:“你应该这样想:晴天的时候,大女儿鞋子的生意会很好,可以赚很多钱!雨天的时候,小女儿雨伞的生意很好,也可以赚很多钱!”哭婆若有所悟的说:“对啊!枉费我流了那么多的眼泪。 ”从此以后,婆婆晴天的时候笑嘻嘻,雨天的时候也笑嘻嘻,变成了“笑婆”。这个“哭婆变笑婆”的故事,形象地告诉我们,同一个事实,假如从不同角度去看,去想,结果完全不同。哭婆原先以为,天晴对卖伞的小女儿不利,下雨对卖鞋的大女儿不利,于是终日里愁苦不堪,哭哭啼啼。为什么愁苦呢?因为她是从消极的方面看问题,所以看到的都是不利于女儿的方面。和尚告诉她,应该换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,从有利的、积极的方面去想,这样无论晴雨,不是都会对自己女儿中的一个有利了吗?
用现代的术语来说,这叫做“换位思考”。换一个角度看问题,有时候的确能够使人从现实的困境中解脱出来,从而突然获得心灵的自由和愉悦,人总是从积极的方面看问题,就会变得乐观豁达。这是禅宗教人正确看待自身处境的一大智慧。
《景德传灯录》里有个故事说,唐宣歙观察使陆亘问南泉普愿禅师:如果在一个瓶中养大了一只鹅,如何能在不打破瓶的情况下将鹅取出?南泉叫了他一声,陆亘答应。南泉说:鹅已经出来了。对于这个故事,各人或许有不同的理解。我的理解是,陆亘所说的瓶中养鹅的情况,其实就象征了人对自己的思想设置的一种困局,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“钻牛角尖”。有些人,专门从偏狭的角度去想问题,时间一长,自己就被围困在自己设置的困境里,不能自拔,越来越痛苦。普愿禅师什么也没回答,只是叫了他一声,他答应了一下。这一唤,是想唤醒梦中人,从自己设置的思维困局里解脱出来,这一答,其实是从刚才的困境中跳出来,所以普愿说,鹅已经出来了。有时我们想问题,当无论如何想不通时,应该跳出问题本身,站到更高处,这时候或许会恍然大悟,原来有些困局原本就并不存在,只是我们作茧自缚,钻进牛角尖罢了。禅宗中用棒打、呵斥的办法来使人开悟,其实就使要让人从思维困局中解脱出来,获得智慧。获得了智慧,心灵才能满足。
摆脱束缚,求得心灵的自由,这终究不能依赖于他人和外力,需要自己去做,去参悟。《景德传灯录》还记载了这样一件事。有僧人问石头希迁禅师:“如何是解脱?”禅师回答:“是谁束缚你了?”僧人又问:“如何是净土?”禅师回答:“是谁垢污你了?”僧人再问:“如何是涅槃?”禅师回答:“是谁让你在生死中轮回?”能束缚你的,能玷污你的,能让你在六道中轮回不已,不得解脱的,其实只有你自己。你没有开悟,因此心灵才会受到束缚,玷污,你才跳不出生死轮回,一旦领悟佛法真谛,就再也不会受到束缚了。靠自己在证悟佛法,寻求解脱,禅家叫做“求人不如求己”。《东坡诗话》中说,苏东坡由此和好友佛印禅师到天竺寺,看到寺内的观音菩萨手里拿著一串念珠,于是苏东坡就问佛印:“观音菩萨既然是佛,为什么还要拿念珠呢?这是什么意思?”佛印说:“也不过是为了念佛号。 ”苏东坡又问:“念什么佛号?”佛印回答:“也只是念观音菩萨的佛号。 ”东坡再问:“他自己是观音,为什么还要念自己的佛号呢?”佛印答道:“因为求人不如求己呀!”佛印这当然是调侃,观音念的什么佛号,他又如何能知道呢?然而,他通过观音念自己的佛号这样一个富有象征意味的事件,向苏东坡传达出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,就是禅宗认为:“佛是自性作,莫向身外求。自性迷,佛即是众生;自性悟,众生即是佛。 ”(敦煌写本《坛经》)佛性就在人的自性之中,要成佛,当然就要从自己的本心入手,假如从外力入手,则是本末倒置了。
摆脱了束缚之后的心灵应该是怎样的呢?一言以蔽之,那就是“清净”。唐代高僧宗密曾说:“若顿悟自心本来清净,元无烦恼,无漏智性本自具足,此心即佛,毕竟无异,依此而修者,是最上乘禅。 ”(《禅源诸诠集都序》卷一)人如果顿悟到自己的内心本来就是清净的,原本没有烦恼,本来就具有没有烦恼的智性。假如修行清净之心,则为最上乘的禅法。可见清净实为禅家对心的本性的理解。我们的心为什么会不清净呢?因为它被妄想所障,恰如《坛经·坐禅品》所说:“人性本净,由妄念故盖覆真如,但无妄想性自清净。 ”接下来我们不禁要问,用什么办法驱除妄想呢?上文介绍过的修习禅定之法固然可行,但禅家还有许多充满智慧的提示,指导人们摆脱杂念妄想。《五灯会元》里有这样一则故事,说有一位专讲戒律的源律师有次问大珠慧海禅师:“和尚修道,还要用功吗?”慧海说:“当然要用功啦。”律师又问:“那么请问该如何用功呢?”慧海:“饿了就吃饭,困了就睡觉。”师父这下不明白了,便问道:“天下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,饿了吃饭,困了睡觉,是不是也都与您一样在用功修道呢?”慧海答道:“那可不一样。”律师又请教:“这里头有何不同呢?”慧海答:“有人在吃饭时,不肯好好吃饭,喜欢横挑竖拣;睡觉时,不肯安心睡觉,喜欢胡思乱想。”从表面上看,慧海只是说出了一个人人寻常日用之理,饥来吃饭,困来即眠,等于一句废话。因为吃和睡是人类最基本的生理欲求,每天都会如此,每人都是如此,丝毫显不出特殊性来,和尚为什么称此为“用功”呢?原因在于,越是简单的事情,越是不容易保持它的原初状态,抱着本真的心念去做更加不容易。吃饭固然简单,可是置身于灯红酒绿的豪华饭馆,落坐于金碧辉煌的高级包房,吃的尽是珍稀的飞禽走兽,还要挑肥拣瘦,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。正如钱钟书先生在《吃饭》一文中说的那样:“吃饭有时很像结婚,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,其实往往是附属品。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,正如讨阔佬的小姐,宗旨倒并不在女人。这种主权旁移,包含着一个转了弯的、不甚朴素的人生观。辩味而不是充饥,变成了我们吃饭的目的。舌头代替了肠胃,作为最后或最高的裁判。”同样的,这种“转了弯的、不甚朴素的人生观”也贯穿在睡觉中。睡觉固然简单,可是睡觉时难忘白天的种种俗事纠葛,人事矛盾,或为一己之利算计不已,如此则辗转反侧,无法入眠,事情就又变得复杂起来了。有些人一掷千金,出行睡到超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,结果由于其中设施过于豪华,花样百出,弄得人通宵无眠,这样就失去了睡觉的本旨。禅就要求我们回到本原,在最稀松平常的事情上下工夫,这样人心就会清净许多,而不为许多无谓的杂念妄想所困扰了。
禅宗以十分有趣的方式告诫人们,不要作许多无谓的思考,胡思乱想,往往是心不得清净的原因。上说,“什么才是佛? ”《景德传灯录》有个僧人问灵观禅师:灵观禅师听了,没说一句话,只是将舌头伸出来给僧人看。僧人见了似乎有所体悟,便向禅师礼拜致谢。灵观禅师连忙说:“等一下,等一下,你悟到什么了?干嘛礼拜我呢?”僧人恭敬地说:“感谢师父慈悲,伸舌提示我,说明法身遍及四方,无所不在。”灵观却回答:“喔,你想太多了,我只是最近舌头上生了一个疮,给你看看!”以今天的话语来说,灵观禅师这简直就是在“恶搞”,别人请教他什么是佛,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,他怎么可以舌头,把别人的虔诚当儿戏呢?其实,灵观禅师表达了禅宗的一个基本宗旨,就是不要思虑过甚。禅宗虽然不完全排斥思维活动,但它更注重通过只觉来感知和体悟。就这个故事而言,那位僧人整天在思考“什么是佛”之类的问题,陷于思想的困境中,也许反而无法领悟真谛。他对灵观禅师伸舌头的动作,作了诸多想像,从他的角度而言,这种想法都是合理的。可是,灵观禅师却以貌似恶搞的方式阻止了他的想法。禅师旨在告诫这位僧人,想要参悟佛法,不必对什么是佛苦思冥想,而应该从自心的修炼做
起,不去过多考虑外在的东西,只要见到自己清净的本性,就可以成佛。所谓“见性成佛”、“即心即佛”便是。
禅宗正是通过这些著名的公案,显现出一种独特的智慧,虽然公案的内容各异,有些还显得相当古怪,不可理解,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指向,就是希望修禅者能够最终开悟,无论棒打也好,呵斥也好,讥刺也好,都是为了让他人得到解脱,获得心灵的自由。